幸江江

在我很年轻时,一切已经太迟。

对童年最初的回忆是灰扑扑的楼道,房子被以一种无聊的方式一间一间隔开,我家在最后,进门前要经过隔壁邻居家厨房的窗口,无意窥探对方隐私,但每每还是会无意地瞥过一眼,绿叶菜放在边框发黑的彩色塑料框里,我和它们在邻居家厨房窗口互相打量对方一秒的时间。

那时候邻居家住着老爷爷老奶奶和他们幼失怙恃的孙子,比我大三岁左右,永远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挺胸抬头地去上学。我童年时内向、固执且顽劣,还多病多灾,常常令家人操心不已,邻居家的男孩就是母亲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他囿于补习班,来去匆匆,看上去总有很多事情要忙。我的童年生活寡淡,他便是寡淡里的寡淡,在当时的我心中,只需用一句“优秀的少先队员”便盖棺定论。

我读小学之前家里老人尚在,他们都是在特殊年代期间实实在在被折磨过的人,抄过家,挨过打,游过街。苦难不塑造人,它使我的长辈们自闭、不对外人说话、不养宠物、不接受新鲜事物。我有记忆时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初,他们依旧活得如同患了绝症并拒绝医治的病人,心缩成一团,痛苦得仿佛只剩下一段生命属于他们自己,连活着都是为了孩子们。母亲时常为他们的痛苦遭遇而无能为力地落泪,我当时不懂事,读了高中以后才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并为此后悔不已。

邻居家的爷爷奶奶截然不同,他们温暖,好客,对人毫无防备之心。我对自家的长辈充满敬意,但总是期待着每天经过邻居家爷爷奶奶的窗口,期待着邻居家奶奶忙碌之余能瞥见我矮小的身影,让我进去坐一坐。她不忙的时候会给我开电视,忙碌的时候就在厨房里搬一张小凳子给我,让我坐在厨房门口看她烧菜,再给我一颗快要化掉的糖。

我童年时想不通为何邻居家奶奶似乎永远在厨房忙碌,长大一点才意识到是她年纪大了,动作迟缓,又要操持一家三口一日三餐,委实不易。她是非常节俭的老人,避开高峰时间买菜,总是晚一会儿再去菜场捡便宜的剩菜,喜欢买青菜和土豆这类廉价的新鲜蔬菜,荤菜买的少,只烧一点,新鲜的荤菜全部堆在孙子面前,自己吃剩菜。

她每次见我时都感慨我长高了长大了,温热的手摸摸我的头顶,眼神欣喜地像是目睹了一整场花开月升。但其实上一次见面大概就是几天之前罢了。

邻居家的爷爷也是喜欢热络的人,夸我眼睛亮,人聪明,母亲听见便客套地推辞,顺便恭维一下邻居家的小哥哥是个多么优秀的人。老人家说着没什么,嘴角掩饰不住满意的笑。

春去秋来,我终于也成为一名需要上补习课的小学生,背着书包兴冲冲地回来就听到了邻居家奶奶去世的消息,原因是她吃了变质的食物,家人又没发现什么异样,一碗馊掉的面食就让她静默地从这个世界里离场。

魔都的黄梅季节天气闷热,时间的流速格外缓慢,雨声迢迢,窗边就像是溪边,确实是食物容易腐坏的时节。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实感,可能是我当时年纪太小了,也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在我面前离开,我只是去上了一节课,回来她就不见了。我从小对感情就慢半拍,等这件事真正在我脑海里返潮的时候已经是秋季。

确切的契机是,邻居家的爷爷续弦,厨房里换了一个人忙碌。大人背后会偷偷感慨,有人说他绝情,五十多年的老伴过世一个月不到就再娶,持不同观点的人说没办法,他不会照顾人,这个家过不下去,最后大家一起唉声叹气,生活对谁都残酷。

然后一切如旧,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日子照常继续,像是时钟上积极向前的秒针,每一家人的厨房里都有忙碌的身影,饭菜油腻的香味经久不散,停留在天花板上,柴米油盐的气息浸透了地板和墙壁。我急匆匆地长大,小学,初中,高中,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母敲定了搬家的打算。彼时邻居家的哥哥已经因为房子的事情和他爷爷和继奶奶闹得不可开交,母亲很少背后道人是非,都会忍不住感慨几句,但是也无能为力,这都是别人家事。

某天傍晚下楼的时候碰到邻居家的哥哥,明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他一开口我却感到非常陌生。他说复旦是个好学校,然后略带局促和生疏地恭维了我几句。我心缩成刺猬,口干舌燥地推辞了所有他的赞美,拘谨地抬起脚走了一圈,离开夏日夕阳映在地上的光圈。

我搬离那里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父母在我迁入新居之后都问我想不想以前的地方,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也许我也不是在抗拒,只是潜意识里太明白人生本就是一程接着一程,无法回头便不需回头。

偶尔的偶尔,我会去小区的门口看看,白色墙壁映着斑驳的影子,傍晚时间能听见菜下到油锅里刺啦刺啦的声音,空气里是稀薄的桂花香和饭菜油烟味,天空灰扑扑的,又要迎来一个千万年时光里最普通的魔都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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